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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聖誕節,也是一個不利的日子,今年也不例外。

 

中午,醒來時發現前一晚的預感應驗了,遇上「紅日」,痛得半天跟暖水袋為伴。
黃昏,肚餓得唯有爬去廚房,打開空無一物的冰箱,卻只剩下兩個洋蔥。
晚上,孤獨地拿著一袋即食食物及零食回家,竟遇上一場冷雨。

 

雖然離家只有兩個街口,但雨愈下愈大,加上本來就手腳冰冷,實在提不起氣力跑回家。還好附近有一間能抵抗瘋狂加租的老茶餐廳,就急步走到其簷下躲避。

 

當我強迫腦海對眼前的雨景加添詩意時,一名男人也從遠處跑過來。只見他一身破舊得已認不出顏色的襤褸衣服,頭髮被雨水打過後更見蓬亂,還有赤腳濺起水花,即使他沒有掛上「無家可歸」的牌子,也鐵定是一名流浪漢吧!

 

千萬不要靠過來!千萬不要靠過來!

 

當我們在門口左右「各據一方」時,雖然我沒有望過去,卻總覺得他的視線不停地打量著我全身。

 

我第一時間泛起一個怪念頭,他是很久沒碰過女人嗎?

 

一陣危險的寒意從背脊一直移到發麻的頭頂,我不禁拉著自己的外套,卻又小心翼翼,盡量不想透現內心的恐懼。我恨不得馬上推開茶餐廳的大門,點一杯熱呼呼的「可力」,待到他離開為止。可是,我摸摸口袋後,後悔剛粗心地花盡僅有的零錢。

 

不打緊!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,我便立即尖叫去驚動內裡的伙計。
不對!在驚動他們之前,或許已經被他非禮了。
不!只要我有防範,可先踢他一腳才逃進去。

 

我下定決心後,就一直斜眼瞄向那個流浪漢。

 

起初,他只是呆滯地向前望。
後來,他竟然定眼地望著我。

 

有一刻,我們的眼神對上了。然後……

 

他向我報了一個微笑。

 

我必定是傻了,竟然覺得他的眼神很溫柔;溫柔得完全忘記了所有防禦;溫柔得似曾相識卻又帶著半點悲傷。他到底是誰呢?

 

「聖誕節,過得好嗎?」直到他突然開口,我才從茫茫的思海汪洋中驚醒過來。
「不錯,你呢?」我條件反射地回應。

 

我說完後馬上頓住了。一個流浪漢,又怎會過得好呢?
面對一個流浪漢,我竟然覺得自己有點失儀。

 

「還好。」他瞇起眼說:「我的人生早就超額完成。就算有一點苦,只要想起從前就能笑出來。」
「是嗎?」
「但你好像沾不上半點聖誕氣氛。」

 

我苦笑,卻不答話。

 

一來,我不希望自己再傻傻地回應一個流浪漢的搭訕。
二來,幾乎二十歲後的每個聖誕節,對我而言也是不快的回憶。

 

八年來的聖誕節,我經歷得太多了。

 

因天真而誤信會一生一世的初夜,一次;
被出軌男友毫無理由下的分手,一次;
開展了最終痛不欲生的戀情,一次;
在異地街頭流著淚地吵架,一次;
還有……
受酒精及氣氛感染下的一夜後悔,一次。

 

聖誕節就像對我施了魔咒一樣,每一年不是被男人傷害,就是沒有男人地孤獨渡過。難道我不值得有人愛嗎?

 

難得今年聖誕節,我只想安躺在睡床,還要遇上每月一次的苦難。
難得今年聖誕節,我對愛情死心了,卻又想起從前。
難得今年聖誕節,我不想再過聖誕節……

 

我以為沉默會持續好一段時間,或許會等到停雨。可是,就連天氣也跟我過不去,滴滴答答的節奏有增無減。

 

「你不要看我如今這個樣子,從前我進出的餐廳比這裡高級百倍。」流浪漢還是按捺不住,指一指背後的茶餐廳,續說:「自從『那天』之後,一切都轉變了。」
「那天?」我抵擋不了內心的好奇回應。
「對。就是那天。」

 

之後,我莫名其妙地當上一個聆聽者,在雨水的伴奏下,聽著他娓娓道出自己的故事。

 

 

眼前這個男人,原來也曾經風光過,也有自己的家庭。可是,他對金錢及女人的貪婪,卻令他最終一無所有。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,在國內認識了一位僅比自己女兒大幾歲的美女。男人嘛,就是抵擋不了青春的引誘。

 

滾滾而來的財富令他糊塗了,以為自己能重拾追求愛情的夢。在拋棄了妻女,沉淪於既瘋狂又危險的新歡時,一場來不及躲避的金融海嘯令他失去所有家財,也捲走了那段自以為是的愛情。

 

他悔不當初,卻又沒顏面尋回昔日的家人。

「真是典型的男人錯誤,對嗎?」
「嗯。」我不知如何安慰他。「或許,他們已經原諒了你。」
「不可能。」
「為什麼如此確定?」
「我跟前妻分開時,除了錢之外,我還把我們曾一起打拼而買回來,卻又嫌棄不夠格調的店鋪留給她。人總是在落魄時,才會想起自己曾擁有的珍貴平淡。當我破產避債後,我總會在結婚紀念日回去附近,隔著馬路,遠遠看它一眼。可是,幾年前,我發現它已經易手了。」
「那間舖不會……」
「我跟她在聖誕節結婚的,那間店就在我們身後。」

 

我轉身望進去那老舊的茶餐廳。無論是枱凳、收銀前枱、玻璃麵包櫃、水吧的熱水機、帶裂的地板……全都是活歷史,擁有老舊歲月的痕跡。當我再細心一看,發現唯獨招牌的大字顯得格格不入地年輕。在那大字背後,我卻隱約見到沿著舊膠片店名所遺下來的膠水漬。

 

門庭依舊還迎客,人面不知何處去。

 

「店也賣了,她大概永遠不會原諒我。」
「世事沒有絕對,恨一個人也有限期的。」
「小姐,你真懂安慰人。」他望向馬路,再次露出那似曾相識的溫柔眼神,續說:「如今,我女兒也應該跟你差不多年紀。真希望可以再見她一眼。」

 

對了!我想起了!那眼神不就是……

 

突然,一名夥計拉開門。我以為他是來趕走佔據大門兩旁的我倆,可是他對卻我不屑一顧,反而望了一望那流浪漢後,就遞上一份用餐紙包著的腿蛋治。

 

「請你的。」那夥計冷冷地說。

 

流浪漢接過那份平凡不過的腿蛋治時,手不停在抖。我以為他定是餓壞了,但他卻沒有立即狼吞虎嚥起來,反而像發現千年寶藏般,小心翼翼地翻開外面一層白麵包。他凝望著夾層中的那片炒蛋,忽然一下子像崩潰般哭起來。

 

「這是……這不就是……」
「對。就是你的飛花腿蛋治。」
「是她吩咐你的嗎?」
「不是吩咐,是拜託。你的女兒轉讓這間店時,其中一個條件就是要保留這個特別麻煩的炒蛋方式。」

 

 

我聽著原來新舊店東的兩人對話,完全摸不著頭腦。

 

「什麼是飛花腿蛋治?不就是普通的腿蛋治嗎?」我問。
「小姐,你用心看一眼吧!我正是被此吸引,才由多年茶客變成新老闆。這個蛋只有沿邊輕焦帶脆,但中間卻要保留嫩滑蛋香。炒蛋之時,又有煎蛋的外型,絕對不是其他茶仔做到的。」新店東自豪地回應。
「原來如此,但跟『飛花』又有像沒什麼關係。」

 

新店東望向流浪漢搖頭嘆氣,不忿之中,又帶可惜。新店東也頗尊重他人的過去,留待當事人自己解說。

 

「『飛花』是從我及前妻的名字中,各取最後一個字合成的……也是我們女兒的名字……她小時候常說這個名字太土氣,被同學仔取笑……」流浪漢說話時,早已老淚縱橫了,最後更泣不成聲。

 

「最少,她們還記得你。」新店東說。
「不。她們應該是恨我,才把店轉讓給你。」
「剛剛我不是說其中一個條件是保留飛花腿蛋治嗎?」新店東從口袋中拿出打火機及煙包,點起一根煙。一吸,一呼後,我才發現他手上還有一張字條。「當時,她還開了另一個條件。要是你在某年聖誕節敢跨過馬路,回到這店的話,就送上一份腿蛋治,還有把這張寫上她倆新地址的字條交給你。」

 

流浪漢接過字條,茫然。

 

「怎麼會……?」
「其實她們早就原諒了你,一直等你回來。只是幾年前,你前妻得了重病。如此一來,既沒有心力顧店,又要一大筆醫療費,你女兒才情不得以地賣店的。」
「什麼?她現在怎樣?」
「你自己回去找答案吧!」新店東一句激動後,猶豫了片刻,續說:「現在你女兒就只剩下你;這一個家人。」

 

之後,兩人沉默了好一會。

 

「我……還可以見我女兒嗎?」
「我沒責任安慰你。」新店東用力再抽一口煙。「家人嘛,你有多想她,她就會多想你。」

 

流浪漢握緊那字條,邁步走了兩步後,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,轉身向新店東彎腰鞠躬。

 

「謝謝!」
「走吧!不要阻礙我做生意。」

 

我望向那個流浪漢的身影,只見他的步伐愈見輕快,讓我看得出神之際,感到一陣包圍著自己的暖意。驀然,我才發現冷雨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停了。我也接著離開。

 

在回家途中,我一直記掛著剛才那似曾相識的眼神。我記得,這世上也有一個男人如此溫柔地看著我。我從口袋拿出電話,按下一個久違的聯絡人。

「喂?」
「嗯。是我。」
「怎麼了?今晚有點冷,又突然下失魂雨,有多穿衣服嗎?」
「我有。你呢?」
「我才不怕。不年輕了,怎會在聖誕節出去?剛剛還煲了老火湯。」
「有湯?」
「想喝嗎?想就會來吧!」
「我能回來嗎?」我硬忍著嗚咽問:「爸,你不再怪我那時侯沒跟你商量就搬出去嗎?」
「回來就行了。當然,你欠了不少家用,一併帶回來吧!」
「知道。」因為強忍淚水,我不禁抽鼻。「爸,我現在回來,馬上就回來。」
「回家再說吧!」

 

原來,沒有男朋友的聖誕節,我仍有一個愛我的男人。
原來,自我出生那一刻開始,我就已經被那男人愛著。

 

To my wonderful dad, Merry Christmas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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